37. 巧引怨谋定长舌妇 欲安身狠除流言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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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小红算定了园子里各处分例，交到总账上去后便往凤姐屋里来，寻思着把探春发怒一事透给凤姐。巧的是碰上贾芸，本是满心故事，又如春水滴露，滴滴透澈欢喜。待贾芸去了，小红便进屋来先找平儿，回了算完账一事，又把探春处的风声儿悄悄说了。

平儿正出外屋来看着吩咐丫头去王夫人处讨两瓶玫瑰清露去，和了人乳子给凤姐吃，调养一下身子。见小红来了，又听了一篇暗语，沉吟半刻说道：“我知道了，这事儿我透给二奶奶去。难得你有心，却也不用管，免得两下里混插手乱了套。那三姑娘不比别人，平素里虽是和气玩笑，真有了痛痒，她断不像别的姑娘好性儿，只别管就是了。”

小红自然知道这理，答应了出来，想想无事，便归房睡去了。此后两三日内，账房上算了这月各处的分例，打吊钱攒银子，大子儿和整银子各项分开，按照小红开的副册上的数儿往各处分派了去。

分派这日起早，小红便来账房上对账看管，各处无恙了方命专管发银的婆子们进园子去，送到姑娘们和宝二爷屋里。这些主子们向来不大管这样铜臭杂事，只凭着丫头们收了去，略数数无碍也罢了。

小红打发了人去，并不回屋闲坐去，只在二门抱厦内倚窗坐了，自斟一杯热茶独坐看天儿，静待有人回转报信儿。不一时去送钱的婆子们渐渐回来了，来小红跟前报信儿，俱是没错儿的。只有派去惜春处的婆子回来多说了一句道：“四姑娘那里查钱，女孩子们笑说咱们这样人家终归不能那样抠门儿的，虽上次一个伶俐姐姐算了好细的账，什么支领出来一份儿办胭脂的钱，就要在月钱里扣除，私心想想也太细致了些。原来只是玩笑话儿，就说不能那样小家子气。”

小红听了，便知自个儿给惜春屋里算了全份儿的月钱没做错，虽是天性精明，算钱分是分厘是厘的，总归不能真刮了姑娘屋里的数儿；也全了惜春的性子，她秉性孤介，自己屋里短了胭脂还要无端抱怨别人去呢，真克扣了她屋里的月钱，更要抱怨抠门儿抠到她一个金贵姑娘头上去了。因此心内暗暗松了一口气，好生庆幸自个儿还算聪明。

便打发那婆子去了，心里却另有一段最大的心事，也不言明，只静静等着。又吃了半盏茶，去别处杂院子里交派分例的婆子们也回来了，跟小红报账，数儿也都对。小红抿嘴儿一笑，放下茶杯，瞧了那帮婆子们说道：“谁派的梨香院？”

有个婆子忙答应着站出来，赔笑道：“我派的半分没错儿的，姑娘放心。”

小红笑说：“吓得你这样，我也没说你错了。我因想着梨香院上新安置了小戏子们，都是些不懂规矩的年轻女孩子，你瞧着她们可还安分，院子里乱不乱？”

那婆子说：“倒是不乱，那些戏子们个个也都干净齐整。只是我交付了钱去，管事的嫂子们数了便嘀咕起来，说短了几吊钱，有些事项不够。便问我，我只说我拿的数儿准准是对的，就是账目上算出来的分例，嫂子们眼馋肚饱惯了，自然钱没够儿的。”

小红点点头，心里有了计算，便说：“你们去吧，今儿忙了半日，也没事了，都歇了吧。”

婆子们便答应着散去了。小红便起身去账房上算算杂事，又叫几个小丫头分头跑了各处去问问钱都收好了没有，这是凤姐屋里发钱的定规，前后问两次，以免生出杈子来。

小丫头们便去了，小红也回转屋来。心里有个数儿，只等着消息，因此并不放下心来，只靠在里屋色团圆闪金孔雀缎大引枕上闭目歇息，亦不真去歇午觉。春华倒了热茶来进屋，见小红只是歪在炕上，便凑近了柔声道：“都这会子了，姐姐还不歇歇午觉，保不定下午二奶奶还要叫你呢。”

小红只闭了一双俏丽沉波眸，唇角笑影儿淡淡，说道：“你去你的吧，我自有道理。”

春华便放下茶出去了。却说小红心里有事，也没大歇觉，赶午睡时辰过去不一会子，果然平儿派了丫头过来叫她。

那丫头便说：“二奶奶叫了好些管家大娘们去屋里做事儿，劳神得很，平姐姐又抽不开身。如今短了些东西，请姐姐去账房上要了来，只怕别人说不清楚，没有姐姐的声口简断。”

小红便起身，问了要些什么东西，原来是朱砂笔、算盘等物，这还犹可，因还要几本儿旧账，那丫头只照着平儿教的说了是什么颜色花纹儿的皮面儿的本子，小红听懂了，便出来往账房上去。

才撩帘子出来，只见春华秋实两个站在廊牙子下头，正跟谁说着什么，压声屏息不敢高声。小红犹听见一句“你们不敢去闹二奶奶和平姑娘，听说我们姐姐有些头脸又是好性儿的，就跑到这里闹来了”之语，便出了门槛子说道：“什么事？”

春华两个忙一回身儿，身后有人影儿一探头，便把两个小丫头子丢下，赶着上了两步台阶子跟小红笑说：“姑娘来得巧，我们正找您呢。”

小红打眼一瞧，正是那日来讨被褥东西的梨香院上的婆子，便笑挥挥手帕令她们下去，说道：“嫂子们敢是要进屋子来不成？屋里刚擦完地正熏蜡呢，仔细跌跤。在这里说就是了。”

那两个婆子悻悻下了台阶子，因赔笑向小红道：“我们是来问问那月钱的事儿，原本拿了钱就要赶着去外头采办院子里各样用物的，好催着那帮小蹄子们收了浪荡学戏去，预备四月里园子里头姑娘们踏青的取乐儿。”

小红微微一笑，一面抬手理鬓正钗，一面笑道：“那你们自去办就是了，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两个婆子说道：“我们数了钱，短了些数儿，我们这些管事的例钱倒是足了，只是没有余出的来，似是忘了发那些个小戏子的分例。这采办唱戏用的脂粉、头花儿、纱衣、花棍儿等物，没有这钱哪里弄去。前儿得了姑娘的话，不敢扰二奶奶去，只怕是事多烦扰，这小账略算错了才这样。好歹求姑娘添上这一份儿来，虽是那帮小蹄子刚进了这家就领钱，折了她们的福寿；但这钱终归有正用的，没有就要误事儿，还请姑娘疼疼我们。”

小红听了半日，虽面上仍是粉面桃花含俏笑，心内早已是暗藤交枝称心意了，只不动声色，轻揉了帕子笑说：“你们糊涂。二奶奶管了这么些年家里的月钱，从没出错儿，你们也没短过吃喝。偏就这回来讨债了，不说是你们数错了，倒还来伸手要钱。我这会子有要紧事出去呢，难道还让我再给你们查账去？园子里姑娘们屋里都没说法，你们再回去好好数数，保不定只是弄错了。”

那两个婆子虽不敢往凤姐屋里去讨钱，只当小红是年轻刚有些体面的人，终不过还是个丫头，总要给她们几分面子；不想小红说话俏丽，只说是她们自个儿数错了，便赶着说道：“姑娘说笑话儿了，我们管了那院子几年，还不知道分例的数儿？哪里会数错呢！总归是几吊钱的事儿，这会子急用着给那些小蹄子们置办学戏的东西呢，姑娘就是再支出来一份儿给我们也不当痛痒的。”

小红前儿就瞧准了这两个婆子的人品，成日只管着园门外头的杂院子，没伺候过里头主子，规矩也不知道，更没什么成算。今儿倒是准准等着她们随口溜出些没道理的蠢话来，心里虽是如意，面色早已一变，立眉沉眸，如桃花临霜生寒威，冷笑道：“嫂子们再把那话说一遍，‘就是再支出一份儿钱来给你们也不当痛痒’？这钱是你们赚的，还是合该给你们花的？你们是于家里有吃穿贡献，还是头脸高贵必要主子们另疼？说得这样顺，我倒要想想你们是不是素日伸手伸惯了，拿银子不当回事儿，只这回似是亏了些，就满身不自在起来，偏要饱了自个儿才罢？若是有这样心，你让我查账倒也不是不行，可我要查就从头儿开始查，瞧瞧各院子里按人头儿算的分例究竟到没到各人手里，随手拉一个小丫头来，说的也是实话！”

那两个婆子一听登时懵了，头顶三魂去了一半儿，面面相觑白了脸色。原来小红是贾府的家生女儿，又是管家林之孝家的姑娘，比别的丫头深知这家里的蛀虫儿是怎么个吃法。除去主子们屋里，各个杂院子里的分例是按人头儿分派的，没留头的小丫头子按进来的年头分了，有的没有月钱，有的只一吊钱罢了，但仍是按人头儿分了下去。谁的干娘克扣干女儿的月钱，或是瞒报这月的月钱自个儿揣了私囊，都是眼见不说的事儿，谁心里都有数。只是真要说起来，大家都不干净，况最上头贾母是个最厌家里人营私舞弊的，虽素日不理论，真捅了风声儿，要理论就理论个好的。

原来梨香院上送的钱确是短了，没发放出小戏子们的人头儿来。婆子们没得这项钱去采买学戏用的脂粉等物，又断不肯拿出自己的份儿来去支买，因此只拿着月钱没足这个理，以为是凤姐屋里的错漏，没虑到许多便直接过来要钱了。却不知小红看准了她们愚弱，正等着这蠢事儿呢，好一通凌厉声口啐了回去，还说要从头查账，惊得她们心肝凉了个透。

婆子们正要说话，小红又把帕子一甩她们冷笑道：“出去把这笑话儿说给人听听，奴下人倒朝主子要钱来了，且不说八成是你们算错了，或是素日有心要私藏一份儿；便是退一万步说真是短了你们的，你们但凡知事，也该瞧见这几个月二奶奶屋里何等忙累，不得安歇。你们还来讨债！这会子就是拿你们的月钱来采办东西也有限的，素日你们吞的数儿还少？还是知些饱的好，只是这么混吞起来，早晚钻破了肚子。”

那两个婆子劈头挨了一顿骂，又反驳不得，只得吞下委屈道：“说不得是我们算错了，回去再瞧瞧。便是真有烦难也不敢来求姑娘了，姑娘说的虽都是理，也未免太委屈了人。”

小红笑道：“你们若是真委屈，我就拿出我的梯己来给你们填上，只怕你们没有脸要。”

婆子们一听这话，又瞧瞧院子里好些个丫头扫地浇花儿的，这话早就听了去了。若是嘴碎说开来，她们竟朝里头屋里的姑娘要梯己去填自己的空儿，这大坏了规矩，她们成什么人了呢。便知小红是刻意当着人这样说，也没了法子，只得朝小红福个身悻悻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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