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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劫
沙面在省城犹如一座独立的王国,静谧优雅,隔绝于世,俨然另一处好天地。那里四面环水,绿树成荫,石板路间隔着泊油路,路面干干净净,便是遇上落叶掉落的时节,也有专门侍候马路的工人起早贪黑,将这里拾掇得近乎一尘不染。这里欧式建筑林立,每隔数米即有黄铜精钢浇筑的路灯柱子,柱子顶端皆是镶嵌了四面玻璃的方形灯罩,早在省城的电力公司叫电灯公司的时候,这些路灯便有了,或者更早些,在电灯公司尚未出现于省城之前,这里的路灯便每日有人负责手持细长火棍,夜幕降临时一盏一盏点过去,天明时分再一盏一盏熄灭。每天夜里,这座孤岛望过去总是一片明珠璀璨,更衬得一江之隔的河南城郊乌漆麻黑。若挑选个天气好的时日来此地散步,不留神会以为时空措置,误入了哪座欧洲小镇,可当你再仔细端详,便会发觉哪座欧洲小镇也没这里的整齐划一、井然有序。一栋栋红墙白柱,拱形廊柱、石膏石花岗岩砌成的外墙台阶,整洁得过了头,仿佛不是为了让人群居,而是为了注解欧美文明而存在。
留过洋的人倘若愿意,还能分辨这一栋是英吉利样式,那一栋是法兰西以南的大陆风格。那一扇一扇弧形的落地玻璃窗内,鬓影衣香,衣冠楚楚,往来的大多是绅士与淑女。一般笔挺的西服,一样考究的领带结,一样锃亮的发膏和皮鞋,一样叽里呱啦的番鬼话,你便是从中看到华人,却也会有些恍惚,仿佛那些人不是黄皮肤黑眼睛,而是被番鬼们附了体的,不晓得该如何归入哪一类合适。空气中弥漫着树木散发的清香,偶尔夹杂某间敞开的门户里飘来的咖啡香味,倘或与女士们擦肩而过,还能闻到显著的香水味。眼前跑过来一辆黄包车,拉车的车夫瘦精精的躯干,黝黑的手臂与上头坐着的,穿着及踝旗袍,露着肥白胳膊的太太形成鲜明对比,直到此时你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里是沙面,从前清咸丰年间开始,这里便被英法俩个强国给占了,大半边被划成英租界,小半归了法国人,成为法租界。为了彰显此处的独立与特殊,当年还特地用人工开凿了一条环岛河涌。如今河涌内流水潺潺,与珠江连着那片水面岸边长满高大榕树,绿荫成片,凉风习习,冲着这一处阴凉,水上停满密密麻麻的篷船,住着珠江水域里常见的以船为家的贫民。可只是拐个弯,却是广厦巨构、欧陆风情,一水之临,却是泾渭分明的两处世界。
从英领事馆再往前,绕过几棵高大的凤凰木,便是犹太人居住的地方。早在前清时期,便有精明的犹太商人横渡重洋,把生意做到省城来。时候呆久了,他们粤语官话都说得,做的生意林林总总,有钟表、珠宝、布匹、食品等等,圣诞新年,那些市面上倍受青睐的奶酪甜酒、奶粉罐头,多从犹太人开的商铺而来,东西正宗、价格适中,又迎合省城娇惯的太太小姐们的脾胃,一到应景年节东西多供不应求,便是邵表姨妈这样四下吃得开的太太,要想买也得提前来打招呼才能订得到。
邵表姨妈打惯交道的犹太商人名叫雅各,姓却有好几重,一口气念下去像要把半部家谱都交代出来似的。跟他打交道的华人没一个记得住那些冗长的姓氏,于是雅各渐渐入乡随俗,把雅当成了姓氏,生人客气唤一句“雅先生”,熟人则干脆叫他“老雅”。雅又与粤语“哑”同音,于是他又多了个绰号,人称“哑佬”,他开的店顺理成章便被人叫做“哑记”。雅先生说一口流利的广东话,几乎媲美他的母语荷兰语,尤其擅长讲中西合璧的洋粤语,深受一帮贵妇们的喜爱。他早年混迹过英法,也到过上海,做的生意五花八门,成功的却没几桩,后来因缘巧合来到省城,反倒与汇丰银行的华人买办圈有了交集,这才渐渐安顿下来,做开了贸易,闲暇之余在沙面英领事馆后头开了一间叫“玫瑰”的西餐馆。这西餐馆门脸小、地段又在沙面,注定顾不上普通老百姓的喜好。雅先生便索性把客户做窄,专盯着沙面上来来往往的时髦男女们。说说说西餐馆,可雅先生不在吃的东西上下功夫,他聘的大厨不过是个从商船上退下来的水手,手艺自然与爱群、美丽权那些大酒店里的中西名厨相去甚远,与□□、岭南酒楼的新式西菜相比也逊色得很。然而这厨子却有一处别家没有的手艺,他煮得一手好咖啡,从选豆到磨料,从温度到器皿,花样繁复得堪比闽籍商客点功夫茶。这厨子烹煮的咖啡还名目众多,要浓缩有浓缩,要勾兑有勾兑,各各皆有来头,新鲜得来还讲究,渐渐地竟也以此项出名,令雅先生的“玫瑰”西餐馆渐次变成有身份讲脸面的绅士淑女们常来常往,吃咖啡聊事情的雅致之处。
苏锦瑞如今已能确定,邵鸿恺这些时日,每到下午三点钟前后,多半会在此消遣。
帮苏锦瑞打听这种事的自然是她的密友,而当初来她家做客的五个小姐妹中,有一位姓冯的小姐,恰好是帮她做这件事的不二人选。冯小姐名媛洁,也是西关大户出身,家中祖父母父母皆俱在,是比苏家还讲规矩的人家,迄今晚辈还要给长辈晨昏定省,犯了错还要去跪祖宗牌位。她父母照足旧例,早早替她寻好了夫婿,只等着她一从女中毕业,便可与夫家商议把婚事办了。她是苏锦瑞的小姐妹圈中最无忧无虑的一个,生得珠圆润,老天赏了一张不笑都带了三分笑意的脸。这种相貌有说法,人称喜相,五行八字一排盘,没有不好的。冯家虽然规矩大,可冯媛洁却自有好命,她从小乖顺乐天,父母长辈皆多疼爱,没过门夫家也是门当户对,拿她八字命格一看,也是分外满意,再一瞧本人,果然是宜家宜室的模样,于是更加喜欢。唯一的问题是未来夫婿人在国外求学,与冯媛洁素未谋面,未免有些盲婚哑嫁的嫌疑。然双方家长早早商议,一完婚便让冯媛洁去国陪读,不必伺候公婆,又能长见闻,又远夫家约束,实在没有比这更新式更慰贴的亲事了。
冯媛洁没什么主意,家里人个个都讲她有福气,她听多了,也便稀里糊涂觉着所谓有福气便是自己这样了。趁着离结婚还有段时日,冯太太生怕她嫁到摩登家庭要丢人,天天拖着她出来买东西学交际多见人。因她婚后要去国,沙面这等洋人聚居的租界自然要多来,为了早日适应那些的社交礼仪,也为了吃习惯洋玩意,雅先生的“玫瑰”西餐馆几乎成了她的练习场。冯媛洁生来有些迟钝,又备嫁备得神经兮兮,明明在此处撞见邵鸿恺好几回,却一心只顾着忧愁餐桌上的刀叉程序,没分神去探究那个有窗边固定留座的青年到底是谁。
直到苏锦瑞来同她旁敲侧引,冯媛洁才反应过来那原来就是邵鸿恺,她大惊道:“怪道那么眼熟,与他一起总有位顶顶时髦的小姐,我记得还同母亲讲过的,反倒被母亲骂我吃东西东张西望很失礼……”
她骤然发现自己话里隐含的意思,吓得捂住了嘴,结结巴巴道:“黛西,我,我也不是瞧得很真切,兴许不是邵大少,就算,就算是他,那个社交场合陪女士用饭也是礼仪嘛,母亲有教过我的……”
苏锦瑞一听便明白了,冯太太多数是早就认出邵鸿恺,只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故隐而不发,连带着也不准女儿多嘴。看来邵鸿恺与她们苏家的蹊跷,外头的人已开始瞧出端倪,连带苏锦香这段时日频繁出入陈公馆,只怕什么风言风语都有了,没准已成了下午茶佐点心的一道谈资,偏她一个当事人反倒被蒙在鼓里。
苏锦瑞只觉一种耻辱感瞬间袭来,她深吸一口气,强笑道:“那到底是他不是?”
冯媛洁干巴巴地道:“我也不能确定,要不然我问一下母亲……”
“阿洁,你同我讲实话,”苏锦瑞微微颤抖,“不要连你都来瞒着我,等看我笑话……”
她语带哽噎,冯媛洁吓到了,忙道:“你别多心,我说,我说还不成吗?那个,我瞧着八成,八成是他了。”
大抵是苏锦瑞的脸色不好看,冯媛洁有些担忧,小心翼翼道:“黛西,你莫不是生我的气?我不是有意的,实在是我自己忙得昏坨坨,顾前不顾后,没注意那个就是邵公子,我没想起是他还有个缘故,圣诞假期分明还有几日,可瞧他在玫瑰西餐馆那却有了固定座位,似乎已回来挺久了,我没想过他回来省城你却不知道的,那个,他一次都没来找过你?”
苏锦瑞想了想,最终还是不想撒谎,直白地摇了摇头。
冯媛洁反倒比苏锦瑞还要不知所措,她呆呆地问:“怎么会这样?之前不是好好的吗?”
苏锦瑞与邵鸿恺的事,小姐妹们都是知道的。豆蔻年华,便是学校有专门的修女嬷嬷做督查,严格管理她们,然而女孩们该有的罗曼蒂克想象一样不缺。她们小圈子中明确订了亲的有两个,一个是冯媛洁,她本就万事听父母做主,婚姻自然不例外,故对父母之命全然没反感,然要说多期待兴奋也不尽然;另一个名唤黎宝珺,黎小姐与冯媛洁截然不同,她自来有主意,家中堂兄弟又多,打小跟着男孩们看林纾翻译的西洋小说,认定自由之爱方为婚姻缔结之前提,故对包办婚姻反感之极。可黎小姐与冯媛洁一样,生在一个万般不由己的旧式大家庭中,亲事完全做不得主。她只要一想到有朝一日要嫁与一个素未平生的男人就觉得痛苦不堪。其余的三个小姐妹情窦未开,不足为论,相比之下,几个人中便数苏锦瑞最好。邵鸿恺与她青梅竹马,两家本就是亲戚,算是知根知底。邵鸿恺又是青年才俊,苏锦瑞只看脸也算个美人,生母与邵表姨妈又有老情分可讲,即便有朝一日嫁过去,看在这个老情分上,邵表姨妈也端不起恶婆婆的架势。小姐妹们每每聊起这个话题,总要为赋新词强说愁地叹口气,然后讲一句“黛西最好命了。”
确实,在她们看来,苏锦瑞简直就如西洋小说中的女主角,既能享用到两小无猜的浪漫爱情,又不用承担小说中的波折和磨难,天底下简直再没有比这桩姻缘更加美满的了。
可现在偏偏就是大家最看好的姻缘出了岔子,旁人或许会看笑话,可冯媛洁却深感焦虑而慌乱。她是习惯听话的性子,在家听长辈父母的,出嫁就听公婆丈夫的,在嫁与未嫁之间,自然是听比自己有主意的朋友的。苏锦瑞长得好又聪明,待她们几个朋友也真诚,在她心里是隐隐有些崇拜的。她平日里也喜欢与苏锦瑞做比较,可那比较却不是竞争,而是拿她当成一种标准来关照自己,颇有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义气在里头。邵鸿恺的事令她骤然间不知如何是好,她心忖,苏锦瑞比她聪明美丽,家世也好,懂得又多,待人接物天生就晓得如何游刃有余,嫁妆听闻生母已在临终前便替她备下,存在汇丰银行里这么多年,早就是一笔不小的款子。苏锦瑞样样都这么好,邵鸿恺还要生二心,那自己呢?她即将步入的婚姻还能好吗?
冯媛洁连日来备嫁的压力骤然膨胀,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头一低,眼眶就红了,眼泪禁不住就掉落。她对自己飘渺不定的未来莫名忧心忡忡了起来。异国他乡,压根不熟悉的丈夫,连蒙带猜还半懂不懂的洋文,举目无亲的境地,届时她只怕连公寓门都不够胆迈出去,还谈什么过日子?她又想,她去国讲是讲陪读,可照着中国人的观念,读书就没她什么事,她的主要功用,多半还是要照料丈夫的衣食起居,还要如这边花枝招展的女人们那样,出入沙龙派对,为丈夫的事业打太太交际这张牌。
可自己练了这么久,连什么勺配什么餐盘都会弄混,她怎么可能去照料他人,谁又来照料她呢?
她这才开始意识到结婚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结婚不仅意味着告别故国家人,还意味着她要告别自己以往的生活,连自己的姓名都要被渐次隐没,换成某某太太了。
冯媛洁哭得越发伤心,小半是为苏锦瑞,大半却是为自己,真情实意得过于厚重,反倒亟待苏锦瑞来安慰她。两人宾主倒了过来,苏锦瑞想劝她莫要哭了,又深知冯媛洁一哭起来不尽兴是不罢休,她有些无奈地掏出手绢递过去:“我这个当事人都没哭,你倒比我还伤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被邵鸿恺瞒着骗着那个。”
冯媛洁接过,抽抽搭搭回她:“就,就因为你不哭,我才要替你哭,连你那份一起哭……”
“你倒有理了你,好好好,你多哭两声啊,”苏锦瑞只好哄她,“再就把我的眼泪给引出来,咱们俩就可以凑一对乌眼鸡了,只是那样你不就白哭了吗?”
冯媛洁一想也是,勉力止住了眼泪,一边打嗝一边问:“你,你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呢?耳听为虚,左右还是得眼见为实啊,”苏锦瑞漫不经心地道,“等见了他的人再说吧。”
冯媛洁诧异地睁大眼,忽然坚决摇头:“我不同意,要是他当面让你难堪呢?不行的,那里人虽多,讲话声音却低,要是你们吵起来,你丢也丢死人了,要不,要不你不要管他吧。”
她猛然想到这个可能性,眼睛骤然一亮:“对,你不要管他了,黛西,你就跟我一起出国吧,你跟我走,买张船票而已,我有钱,我来出好了,我偷偷存了好几百块呢。有你跟我伴,去哪我都不怕了,到了国外你想念书也罢,想观光散心也罢,横竖都跟我一起,我们就跟以前读书时那样不分开,多好……”
苏锦瑞被她孩子气一番话说得想笑,嘴唇一翘,眼眶却热了,她问:“那到时你的夫婿不同意可怎么办?”
冯媛洁哑了,她没想过这个可能性怎么应对,她悄声道:“那,那我要坚持,他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好歹留洋的……”
“只怕人家要讲,不讲理的是你和我,”苏锦瑞叹了口气,“哪有人新婚期带着朋友一起?不说碍不碍事,首先就不是好意头,你母亲,你夫婿,你夫婿家都不会同意,你一个刚过门的小媳妇,要为了我跟他们对吗?”
冯媛洁咬了下唇,豁出去一样讲:“真要哪样,我就不结婚了,我看他娶哪个。”
她神态娇憨中带了无知无畏的底气,硬是将一件虚无缥缈的事讲得确信十足,反倒令苏锦瑞感动了起来。她心想,到底在这么难堪的节骨眼上,有人能担忧自己,替自己想解决办法,哪怕想得天马行空不切实际,可到底心是真的。
苏锦瑞压着泪笑道:“行了,要是你真结不了婚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婆,我才不想天天见你呢?难道跟你一起自梳吗?”
冯媛洁也知道自己说的太幼稚,她微微红了脸,不服气道:“那又怎样,你敢嫌弃我吗?”
“怎么不敢。”
“黛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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