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尾(二)
新历最后一天,苏老太爷真命人将那块篆刻“人中表率”的牌匾吹吹打打送到邵家,随同这块匾一同送到的,是苏老太爷亲自封的大红封,里头到底有多少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大红封名目居然叫“谢钱”,结合那块匾,苏老太爷到底谢的是什么,其讥诮之意已分外明显。
一个苏家大小姐当众嘲笑邵鸿恺还不够,苏家的老太爷还要再添了重重一笔,将这句“人中表率”做成牌匾打到邵家人脸上去。比起他这一下,苏锦瑞在陈公馆圣诞派对上的所所为,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算不得什么。而与此同时,省城商团的同行们也再一次见识到苏老太爷的刻薄,做生意的多讲究和气生财,他们背地里不乏骂这老不修的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然而就算骂得最起劲那个人,却也不得不庆幸,踢到苏家这块铁板的是邵家,而不是自己。
论起好面子,他们比起苏大老爷也不遑多让。
无论如何,出了这样的事,邵鸿恺声誉一落千丈,与王小姐例牌的下午茶逛公园自然是进行不下去了;邵表姨妈也受不住气病倒家中,天天在床上骂疼苏锦瑞倒疼出白眼狼来;就连邵表姨夫这个最好玩乐的,这些天也灰溜溜躲在公馆里闭门不出,连相好的戏子那也不去,就怕一出门撞见熟人。
邵家人各个丢了脸面,各有各的尴尬恼怒,然而这些都影响不到苏锦瑞。在这一年最后一天的夜晚里,她与阿秀女躲在躲在房里剥板栗。
这栗子不是糖炒,而是水煮,一颗颗秋板栗全是阿秀女挑过捡过,单要个大饱满的,再刷掉绒毛,洗净了,每个割开一道小口,放水里加一勺糖慢火煮成。这样做成的板栗虽比不上爆炒的喷香,然而吃下却不容易上火,又保持了板栗原有的甘甜馨香,胜在回味无穷上。大冬天夜晚,两人守着一个铜盆,烧着银丝炭,捧着一个铜钵,里头盛满板栗,对着煤油灯,捧起来两只拇指一起用力挤,一颗金黄饱满的栗子就从果壳中跳出来,落在手里还是温热的,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仿佛这样就能将一整年的酸甜苦辣都慢慢再回味一遍。
这是苏锦瑞与阿秀女特有的庆祝方式,在周围的人都不甚在意西洋历法,仍旧照旧历安排节庆桑麻之时,这一晚上反倒平淡无奇,两人也正好无所事事,于是便凑在一堆互相取暖一般,剥一钵板栗,有的没的说些话,在银丝炭轻微的嗤嗤燃烧声中,两人都找到了慰藉。
远处传来梆梆声,那是走街串巷卖云吞芝麻糊一类吃食的小摊子招揽吃客所敲。在这寒冬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清脆悠远。苏公馆每晚大门侧门均紧闭,非要事大事不会开启,只剩下西楼边近夹巷的那道小门配了守夜的可供出入。梆子声响,即意味着卖云吞芝麻糊的人挑担来了附近。若遇上西楼里打夜麻将,二太太与三太太便常差人出来买几碗,给打牌的人做宵夜。东楼这边离得远,苏锦瑞她们几个向来是只闻其声,又自矜女眷的身份,没人会为买这点吃的跨半个公馆。此时冷不丁再听到梆子声,苏锦瑞就笑了,对阿秀女道:“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生病,你骗我吃药从来都是吃完就叫人去巷口买芝麻糊回来,可从没一次兑现。”
阿秀女笑道:“谁让你每回都上当?哄孩子的话嘛,好使就行。”
苏锦瑞道:“说来也怪,我小时候别的不馋,可听着梆梆声就特别馋那个,你是怎么瞧出来的?”
“我哪是瞧出来,我是猜的,小孩子嘛,大抵都这样。先前我还在家的时候,每回我娘省出两个钱买碗芝麻糊,家里的孩子都跟过节一样,可那么一个小角碗,匀到每个人嘴里能多少?最多就你一瓷羹,我一瓷羹而已,每人还不能舀多,多了另外的人是要不依的。我弟弟是老幺,又是男孩,多占了些便宜,舔碗底是归他了,三四岁大的孩子,已晓得要舔得干干净净才好……”
“你呢?”
“我是老大,跟他们争这口吃的做什么?”
阿秀女微笑,“弟弟妹妹们围着那个碗,就跟争饭吃的小猫小鸡仔一样,我每回都得替他们端着碗,不然非教他们弄撒了不可。”
“后来呢?”
“后来啊,”阿秀女停顿一下,“后来家里实在太穷,我娘就寻思着把我换到河源去做童养媳,那家人托了在省城的亲戚来相看,来的人一会嫌我丑,一会说我骨架大吃得多,挑来拣去的,无非是想少给点钱银。我眼见过做童养媳的苦,心想要那样活着还不如投珠江呢,可巧有个自梳姑过来,悄悄指点我还有这条路,又说西关的大户正雇人,于是我就自梳了,穿了双破鞋来这找工做。”
苏锦瑞轻轻为她剥了一颗栗子放到她手心,笑道:“好在你来了,不然咱们可见不着。”
“好什么好,这些年为你操心都短了几年命。”
阿秀女没好气地瞪她。
苏锦瑞笑了笑,又问:“现在家里人都好?”
“好吧,前段时间托人来信,原来我那个小弟弟都要娶媳妇了,”阿秀女低下头,“不过是想要我出彩礼钱罢了,我给了点,但给得不多,像我这样的,不给自己打算可不行。”
“还有我呢。”
苏锦瑞笑,“我不会不管你的。”
“说得好听,你别气我,我就阿弥陀佛了。”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不一会,苏锦香探进来道:“好哇,原来你躲着人剥栗子吃。”
苏锦瑞笑道:“是呀,可见有人是天生的狗鼻子,这都让你寻味闻来。”
苏锦香哼了一声,摇摇摆摆地进来,带进一股香风,她穿着家常袄,搓着手凑近火盆道:“冷死了,怎的你屋里的炭不烧旺些?”
“烧旺了满屋就有炭火气,被褥也沾染了,多不好。”
苏锦香道:“你就是穷讲究多。”
“嫌我讲究你别高台贵脚进来啊。”
苏锦瑞抓了一把栗子给她,“给,吃不吃?”
“吃。”
苏锦香拿手绢铺开接了,揣在膝盖上,剥了一颗,一咬即皱眉,“怎的不是糖炒的?”
“那与街边卖的有何区别,我这是独家老料烹煮,会吃的才晓得好在哪。”
“得了吧,不就是白水煮么?”
“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好啦,我特地来告诉你一则新闻,”苏锦香一边嚼一边笑道:“笑死人了,原来今天祖父真雇了锣鼓队,吹打着抬了那块‘人中表率’的牌匾到邵家,还随喜封了红包,说是谢钱,邵表姨妈一定要收。周围的人就问了,这什么谢钱呀,祖父的人竟然讲,这是谢邵表姨妈替祖父解决了一桩大麻烦呢。”
阿秀女哎呦一声,惊诧道:“老太爷竟为大小姐做到这一步?瞧不出啊。”
“什么呀,他压根就不是为了苏锦瑞,而是为了还击表姨妈,表姨妈这回是犯了祖父的忌讳,她拿捏的哪是我们俩姊妹啊?她踩的是苏家的脸面。”
苏锦香眉开眼笑,“我下午出门,到处都听得人在拿这件事取笑,说苏老太爷那封谢钱给得狠,这分明是谢她高抬贵手,没放儿子出来祸害苏家的闺女。”
苏锦瑞却没有笑,她看着炭火,低声道:“邵表哥这回怕是真不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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