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寻死 (第1/2页)

黄埔硝烟 吴沉水 加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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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死

就在叶棠拂袖而去的这天夜里,二姨太太独自一人坐在床上,用手摩挲一根绣花腰带。

这根腰带上面的绣样极精细,狭长一条带子上,竟密密麻麻绣上花开富贵图,一朵朵牡丹花舒展得富丽堂皇,颜色从酡红到绛紫,层层晕染开,花朵饱满到凸起,几乎以假乱真,娇艳欲滴,摸上去鼓鼓一层。绿叶枝蔓环绕四下,柳黄葱绿,郁郁芊芊。间或喜鹊三两只,翘首枝头,或引吭高歌,或低头弄羽,仔细看,雀眼浓黑到晶亮,那是用两三种线开丝而绣,俗称丝绒绣,整条腰带从描稿到绣下手,全是二姨太待字闺中时自己一针又一针绣成,唯独雀眼花蕊,请的却是状元坊绣戏服出名的绣坊专门绣上手工的男师傅来点睛。

这是她自己给自己绣的一件嫁妆,二姨太还记得,光是绣这样一条腰带,就要耗时两三个月。

那一年正月里,隔壁铺头的掌柜请父亲过去喝酒,席间正遇见年轻气盛、好交友、好泛游的苏家大少爷。众人一撮合一起哄,她父亲喝高了酒,稀里糊涂就把她许给了苏大少爷做二房。

读书人家的女儿,照理说是不屑给人做妾的。可世道不同,旧脸面抵不过日日要过的油米材盐,宁可饿死不可失节这种古训,经过几代人的磋磨,早已如檐下残幡,风一过固然会呼啦啦响,可也仅仅只是会响而已。她父亲大抵也觉得把她许出去做妾有些伤了颜面,于是找了诸多好话来贴补,一会夸苏家乃省城出名的仁善之家,一会又夸苏大少爷如何的一表人才,书如何读得多。她原本是风吹过耳,一边进一边出的,有些凄惶,也有些认命。哪知过了几日,苏家聘礼上门,单单给她做四季衣裳的布料就堆了满屋,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铺开了一床,如五彩的河流徜徉而过。她看得挪不开眼,小心翼翼拿手摸上去,俱是冰凉柔滑的质地,一抖,整匹绸水一样倾泻下去,抓也抓不住。二姨太将脸贴过去,犹如六月天掬了一捧井水,沁凉沁凉的,一直钻入心底里,让她禁不住一笑,笑完了就晓得自己是愿意了。

她出生的时候没赶上家中的好光景,宅第进了大门右侧任留一块石碑,刻耕读传家四个字,可实际上他们家除了往前三代出过两任举子外,子孙可未见得少了偷鸡摸狗、游手好闲之辈。她的父亲倒是早早考中秀才,然而这秀才一做二十几年,再不见仕途有往前走多半步的可能。几十岁人了,仍旧月月伸手管祖母要零用花,家中女眷无论老小一应要埋头绣这做那填补家用,到他这,却变成稍微做点事便嗟夫斯文扫地,娶妻纳妾倒是半点没见耽误。年节酬神祭祀的鸡鸭鱼肉,乡下亲戚送来的新鲜瓜果,早起赶集买到的活蹦乱跳的鱼虾,不管得了什么好东西,进了门,一家老小都得先就顾着父亲那张嘴,等他酒喝好了,饭进得香了,嗟叹也嗟叹完了,才轮到老人孩子们解解馋。

三代以前置办下的亭台阁楼,到她那一辈只余下陋巷里一处两进的小宅第。宅第后头连着一片荷花池,荷花池乃对面太岁庙的产业,夏日傍晚,凉风习习,花香沁人,自家仅剩的那抹清新儒雅,全然是因占了庙产的便宜。对着荷花池有片晒场,保留了一小处窄窄的竹编六角亭,读书人家的风雅,只剩下这一声淡淡的回响。

她五岁起便要跟着母亲刺绣做活,小女孩十根手指头伸出去,没闲情捣凤仙花染指甲,倒让针尖戳破了好几处。家里养她到十八岁,见多了后院里的鸡飞狗跳,每每想起自己的终身,也没有什么大想头。待订下做妾了,心里反而松了口气,就如暗自绷紧的一根弦铛的一声断了,余音袅袅,人反过来能从这余音中听出悠远怅然的意思。

她淡淡地想,若是不当姨太太,又能嫁个什么好的呢?往前往后、往左往右,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家。掰开来揉碎了,全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琐细生活。

这么一想,还真是不如嫁到苏家做姨太太,最起码,针线往后不用拿来帮补家用,只需拿来做闲情逸致。

也算值了。

她要入苏家做妾的消息一传开,同在一个省城,苏家的境况无需打听,也有人特特来告诉。在这个时候她知道了苏大太太。都说她是出名的美人,身子单薄,性情温柔,与苏大少爷犹如戏文里唱的那般锦瑟和鸣,好得蜜里调油。二姨太听了有些艳羡,也有些怅然,她那会正当年华,难免要柔肠百转,想那苏大少爷俩夫妻既是琴瑟和鸣,又怎会酒桌上旁人三言两语一撺掇,便笑着点头,·同意纳自己做妾?自己进了门在那两个之间,又该如何自处呢?

可她转念一想,又笑自己太痴,这世上泥腿子穷汉也想纳房妾,何况苏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就是她自己亲爹,除了做两首酸诗没别的本事能拿出手的,还时不时想买多个年轻女孩子红袖添香呢。

夫妻和美与纳不纳妾原本就不相干,男方若是不肯纳,自有无数的男人女人怂恿着撺掇着你纳,人人都道家中只有一房太太,怎么够人伺候你?没多两房妻妾,怎显得出男人家有本事?妾都不敢纳一个,难不成家中有母老虎镇着你?孩子都不敢多生几个,难不成你不想开枝散叶?说得多了,正房太太都怕了,每每亲自操办往丈夫的房里塞年轻会生养的女孩子以示贤达。旧时十三行的大行商,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妻是妻妾是妾,规矩半点不差。拿迎新人进门一事来说,娶妻要慎重,要门当户对,要讲三媒六聘,郑重其事,可纳妾却轻易得多,酒桌上,谈笑间,几句话的工夫,一个女子的一生便就此定下。

二姨太想得灰,又于一片灰中挣扎着振奋起来。她想,无论如何,做妾是板上钉钉了,可那妾不如这妾,妾与妾之间,也是有所不同。她总要有样东西拿得出手,这样东西,必须是正房太太无论如何也无法比拟的,必须是大少爷一见之下印象深刻的。她见多了家中妻妾争宠,深谙这里头的道道,女人若要一个男人记得住你,不在于投其所好,越是精明商贾人家出身的大少爷,越能一眼看穿这讨好下的卑微;她要的是出奇制胜,是大太太再温柔贤良,貌美如花也替代不了的东西。

也是机缘巧合,苏大少爷曾下过一道荒唐的命令,不许人拿针线烦自己的妻子,理由是怕她绣花伤了眼,大太太要绣什么,只需描个花样,自有底下人找绣娘去操办。二姨太一听就明白了,那位正房太太的女红定然不好,大少爷这是为她打幌子呢。她又是庆幸又是酸楚,庆幸是还真让自己找到彼之所短,己之所长的地方,没想到打小穿针引线,出嫁了这倒成了傍身的技艺;可酸楚的却是,女人家的所长所短,男人看来却未必是同一个长短,到了男人眼里,那个长短往往会反过来,只要他眼中有你,你越不擅什么,他便越怜爱心疼。

她嫁得匆忙,正月订下亲,二月便下了聘,五月里顶着已经毒辣的日头,坐着一顶小轿晃晃悠悠便从苏家侧门抬进去,从此开始她做妾的生涯。

她穿的嫁衣都是现成的,银子拿出去,状元坊相熟的绣房自有成套绣衣让给她,但那根腰带却是现做,是她亲手描了花,亲手配的色,亲手裁了苏家送来的缎子,亲手穿针引线。她选的花样叫花开富贵,几朵娇艳的姚黄魏紫,两只神情各异的喜鹊画眉。这花样意头好,颜色更是配得足,鲜艳明媚得宛若要夺目一般,最后点睛那几针,更是央求了绣房中功底最好的男师傅亲自动手。一条腰带铺陈开去,牡丹永远停留在韶华最鼎盛的时候,鸟雀永远停留在羽毛色泽最丰美的瞬间。花开正好,富贵当头,寓意永远选择最慰贴人心的诠释。

年轻的二姨太一边绣配嫁衣的腰带,一边将心思藏在细密的针脚当中,牡丹花绣得娇美鲜嫩,花瓣一片一片,厚重得几乎可以掰下来托在手掌心。正宗的广绣针法,娴熟的技艺下藏着的却是一个从小不得不靠绣品帮补生活的少女。

一晃二十几年就这么过去,她抹再好的桂花油,鬓发也悄悄出现白丝,脸上隔三差五寻新鲜羊乳煮好,用绢浸入,待冷了再敷到脸上,也挡不住眼尾嘴角出现的皱纹。二姨太看着菱花镜里的自己,当初也有明眸善睐,也有如水柔情,也曾与大少爷恩爱过一阵,也养育有自己的女儿,也熬到正房太太赶在自己前头先死,她的姨太太生涯比起许多同样的姨太太,不知逍遥多少倍,她总是在等,有耐性也有韧性,可二十年这么等下来,还是抵不过一个已死了多年的鬼影子。

她不甘心,却又没办法。

那个鬼影子一现了具形就不得了。它成了花房里畏畏缩缩的养花丫鬟,低着头对谁都一副怯弱的模样,可二姨太只需看一眼就浑身哆嗦,她明白大太太又回来了,那个活着时有神仙水喝时快活如喜鹊,断了她的药水时暴戾如疯魔的大太太又回来了。哪怕三魂七魄只回来了一半,哪怕她这回只能屈就在那么个娇娇怯怯的小丫头身体里,可二姨太就是知道,只要这个丫头让苏大老爷撞见,她在苏家经营了二十几年的一切,就有可能玩完。

因为她很清楚,苏大老爷根本抵抗不了再去重造一个苏大太太的欲望,那种将单纯无垢的女子带在身边,亲自一点点雕琢,一点点打磨,将一个低贱无知的丫头雕琢成那个没发病前人人称颂的苏大太太,那个传说中安静娴雅的美人,这种事的吸引力,苏大老爷根本抵抗不了。

二姨太入苏家这么多年,终于第一次感到如临大敌,在跟苏大老爷相处了二十年后,她远比苏大老爷本人还了解他对已故大太太那种秘而不宣的心态。它夹杂着爱恨,夹杂着嫌恶和追思,懊悔和冷酷等复杂情绪,经过二十年的反复搓揉,早已不能一言以蔽之。苏大老爷是不续弦,不纳妾,不养外室,连他自己大概都要以为他对亡妻情根深种,念念不忘。可二姨太却看得明白,大老爷与其说忘不了的是苏大太太,不如说忘不了的是他臆想中如花美眷,镜花水月。十几年前,她曾亲眼目睹苏大老爷在妻子病重癫狂时落荒而逃,听任发妻将鸦片町大口大口灌进嘴里,她这头一咽气,那头苏大老爷就悲伤过度躲到一旁,连丧事女儿都不顾。在那时二姨太就懂了,这压根不是什么情到深处情转薄,这不过是当一个男人娇妻美妾的幻梦被强行打碎后的不知所措而已。

说到底,苏大老爷与自己那个窝囊废父亲,真是半斤八两。

可她明知道如此,却也只能全心全意伺候这个男人,不为自己也得为了苏锦香,不为苏锦香也得为了这层东楼二姨太太的身份。一件事做了十几二十年,就渗入到日常的每一处细节之中,再以此做底,重新编织出她的全部日子。在她蓦然回首时才发现,苏大老爷的衣食起居,早就成了她每天诸种事务中的头等大事,什么节令穿什么,什么气节进补什么,苏大老爷但凡有点头疼脑热,那几日二姨太就必然精神抖擞,因为她莫名地从伺候这个男人中得到某种对方依赖自己的错觉,仿佛自己真的无可取代,仿佛便是苏大太太还活着,也断断做得不如自己细心妥帖。就连坐在苏大老爷病榻旁,与他闲话中偶尔讲到过世的大太太,她也分外宽和平静,带着不与死人与病人计较的心态,像看着两个孩童,一个死了一个还活着,死了的那个曾哭喊过活的那个不懂她,而活着的这个时至今日还在埋怨死了的那个不该那样死。

实际上,不管死活那都只是两个孩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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