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
在苏锦瑞当街痛哭流涕的时候,邵鸿恺其实就站在离她不远的马路斜对面。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没有阳光,靠近码头的地方,迎着江面上吹来的风越发刺骨阴冷。他裹着灰色围巾,黑色粗呢长大衣顺着桥从沙面走回市内。若是平时,他大抵是不耐烦走这段路的。这段路人多车杂,川流不息,岸边停满篷船,人声鼎沸,臭气与水气扑面而至,绝非散步的好去处。可邵家统共只有一辆汽车,今日表姨夫要去听戏,明日太太要去打牌,后日下面的弟妹们又要去公园,个个都要用到车,个个都需要那辆福特牌小轿车来充门面。邵鸿恺又是长子又是长兄,不好跟父母争,自然也不好跟弟妹抢,三五天里能有一天轮到他用就不错了。好在他现下结识了南洋橡胶大王家的千金小姐王欣瑶,王小姐对他曲意温柔,两人几乎日日相见,王家的小汽车几乎成了邵公子的专用,既有佳人相伴又顾全了他的面子,纵使是邵鸿恺,也颇有点何乐而不为。
可巧当日雅先生的西餐馆东主有喜,早早关门。而他人到了玫瑰西餐馆,才接到王欣瑶差人送来的纸条,言道家中临时有事,无法赴约,万望见谅云云。邵鸿恺没办法,只好先行回去,可整个沙面租界一入午后静谧过夜半,沿途全莫说空置的黄包车,连路人都少。邵鸿恺不得已步行了事,心忖先过了桥出了租界,自然就能叫到车。
他没想到难得的一次步行,就让他碰见了苏锦瑞。
还是这么狼狈的、撒泼式的苏锦瑞。
一开始他还自欺欺人道认错,可旁人他有可能错,苏锦瑞与他一同长大,如何错得了?
邵鸿恺在刹那间尴尬到脑子一片空白。
照理说他该上前,去把青梅竹马的女友扶起来送回家,兴许还要安抚她,宽慰她,陪伴她,就如以往的青葱年月他们互相陪伴过的无数片段那般。他的教养,他的义务,他与苏锦瑞确凿无疑的情谊,都使他明白,这会就应该上前去,可那脚步只朝前挪动半步,就如有千万只手拽着拉着,不准他再往前走,仿佛这一踏上前,就是深渊鸿沟,就是万劫不复。
后来,他无法抑制地无数次回忆起这一幕:光天化日之下,苏氏贸易行的大小姐苏锦瑞蹲在地上,双手交叉抱着肩膀,身上是一件前所未见的臃肿廉价灰棉袍,上头沾染尘土污渍,她的发辫早就散乱,没把脸藏起来就这么哭得面目扭曲。往日里向来端庄自矜、鲜妍明媚固然是荡然无存,脸上不知是冻的还是被打的,浮起红斑伤痕,显得蠢而可怜,卑贱而丑陋。
关键是她的哭声。邵鸿恺从没听过哪个女人哭起来这样难听,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野兽驻扎进苏锦瑞的身体内,令她嚎哭,发狂,如同要将全部力气挥霍一空那样去挤压去控诉。在他以往的认知中,女人的哭,不管是梨花带雨还是欲说还休,都是给她们加分的,不是令她们的示弱显得可怜可爱,便是要令她们的委屈显得意味深长。无论如何,通通不是苏锦瑞这种哭法,这种哭法太丑也太真,太袒露也太沉重,没一个男人愿意去直面,也没一个男人愿意去承担。它就像他们之间的敌人,是势必要撕裂那层影影绰绰,温情脉脉的轻纱,让那些美好的,用回忆氤氲着滋养着的两小无猜的情谊,那些经年累月心照不宣的理解,全部都在刹那间变得轻浮,变得狗屎不如。
隐约间,邵鸿恺也听见人群中有窃窃私语,人们在讨论这姑娘嚎啕大哭的原因,大多数都表示了同情。他们讲她适才被逃犯劫持,死里逃生一类,又听得有人感慨可怜哦好好一个姑娘这可算青天白日受了折辱。可那又怎么样呢?苏锦瑞为什么事而当街大哭有什么紧要?原因就如无根之萍,飘在水汽中,飘在寒风中一样眨眼而过,在太过浓烈的情绪中反而变得无足轻重。不管因为什么,结果便是苏锦瑞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得这般难听难看,哭得令邵鸿恺止步不前,甚至后退了一步,这一本能的举动令他下定决心抽身离去。
邵鸿恺给自己这一行为找了很多理由,比如他这段时间故意不与苏锦瑞往来,可谓用心良苦,若此时去扶她一把则功亏一篑;比如苏锦瑞蹲的地方离沙面太近,他若贸然上前,很容易被喜欢在这一带出没的粤商熟人所看见,于人于己都不利;比如苏锦瑞身边已有一名男士照料,瞧那人模样,虽一身短打却器宇轩昂,应当也是与苏家相识的,他纵使离开也足可放心;甚至于,他还想到自己当时一身正装,不便也不应当上前做出陪苏锦瑞蹲的不雅行为。
找的理由多了,邵鸿恺便渐渐理解了自己,体恤了自己,他自暴自弃地想,我有什么办法?我自己都身不由己,我花了多大功夫,费了多少周折才走到这一步,开弓岂有回头箭?苏家邵家,好比一艘破船行使海面,船舱底部已漏水,外头又狂风大,沉船在即,怎能拖着苏锦瑞一块去死?还不如趁早放手,各有各路,没准还有各自的出头之日。
可这一幕却从此盘桓在他脑子里,总也挥之不去。
他一遍遍重温苏锦瑞嚎哭的狼狈模样,就一遍遍看到自己转身离开的决然。
哪怕他再体恤自己,再宽宥自己,他也没法回避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在那一刻,他就是不能上前呢?
明明他是心悦苏锦瑞的,哪怕有王欣瑶,哪怕他已决心离开,可是那是苏锦瑞啊,即便是他也清楚,日后哪怕真个能位高权重,直上青云,再找个如苏锦瑞这样两小无猜的姑娘也是绝无可能。
他以为自己对苏锦瑞注定是要心存愧疚,尚且年轻的心里也还存过有朝一日定会好好补偿她的想法。可他完全没想过,只是因为她当街嚎啕大哭,如干裂土块一般分崩离析,自己的反应竟然是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而且他还越走越快,生怕但凡慢一点,身后的苏锦瑞就会认出他,就会化身厉鬼追上来将他撕咬吞噬,将他再度拖回那艘已陷落泥沼的破烂沉船之中。
他到后面简直小跑起来,完全不记得要找一辆空置黄包车的初衷,靠着一双腿,穿着皮鞋,穿过好几条街,跑过整个青梅竹马的记忆,跑过整片整片青葱年少时的慰藉与温柔,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自家门口,双脚疼得发麻,他游魂一样穿过庭院,一屁股坐在罗马柱下的花岗岩石阶上。
然后他摸了一把脸,脸上满是汗水,寒风一吹冰凉刺骨。
有佣人跑来问:“大少爷,晚饭您开在哪用?”
他这才察觉天色已晚,不知不觉间已是华灯初上,远处传来哪家请人来唱咿咿呀呀的粤曲小调,不管何时,黄昏将至总是有各式吃酒会、听歌会、摸牌会在这一代的富户中此起彼落。
没人知道几个小时前,有个叫苏锦瑞的大家小姐因被劫匪劫持了一道,当街哭得嘶哑难听,有个叫邵鸿恺的大家少爷一见之下转身就走,似乎生怕被对方认出丢了面子。
可不是这样的,邵鸿恺茫茫然想,事情不只是这样的。
二楼的电话铃尖锐响起,一个佣人跑出来道:“大少爷,您的电话,陆公子的。”
邵鸿恺起身,大踏步走进去,拿起听筒,只听得话筒那边的老同学陆鼎兴压低着嗓音道:“阿恺,快来我家,有好事。”
“什么好事?”
“我父亲叔伯他们正与商团几个大佬商议办省城工商界祝贺军校筹备的事,你快来。”
“什么军校?”
“黄埔军校,就在省城边上!你今天做什么去了,都不看报纸吗?□□做筹备委员会委员长!”
邵鸿恺瞬间来了精神:“我还真不知道,多谢提点,我马上来。”
邵鸿恺匆忙出门,期盼着能在省城商界政界露一露脸的时候,苏锦瑞的爷爷苏老太爷正在后园里勃然大怒。
他多年修心养性,已把年轻时候的刚烈性情修得平和许多,里里外外,国事家事,大部分秉承着于己无关,冷眼旁观的态度,小部分若撞到他眼里了,那也是嘲讽讥笑居多,伤肝动肺甚少。到了被人尊称老太爷的年纪,他甚至多数时候不需对事情发表看法,只需冷觑一眼,冷笑一声,平平淡淡说两句,自然能将人奚落到无地自容。
可这回,他却压不住脾气,不仅大怒,还顺手将案台上一方端砚砸了过去,正中西楼三老爷的额角,顿时把这个老儿子当场砸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整个苏家炸开了锅,三太太忙着领孩子们号丧,二太太忙着支使仆人团团转,一会又要请西洋大夫,一会又要请坐堂国手,一会又要差人开库房寻人参。大老爷和二老爷被迫留在小洋楼承受老太爷的余怒,一个后悔不迭今日为何没溜出门躲开这场麻烦事,另一个则在那胆战心惊生怕父亲一个迁怒,又把什么东西顺手砸过来,砸了儿子老太爷也不心疼,怕只怕小洋楼里的东西太精贵,砸坏了日后想起来还是要找人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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